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如今,在委内瑞拉,用法币的人越来越少。街头的小商店、理发店、加油站都收「币安美元」,当地人管稳定币叫这个名字。
但这场「稳定币时代」的到来,并不是技术创新的结果,而是源自委内瑞拉人的饥饿。在这片土地上,人们先是失去了饭桌上的食物,后来失去了自己的货币。
2016 年,委内瑞拉的一个普通家庭,晚餐桌上的食物越来越少。父亲的腰带一个月比一个月紧,母亲的衣服开始变得松垮,孩子们也不再问「今天吃什么」,而是改问:「明天还有面包吗?」
一年后的全国调查显示,委内瑞拉 74.3% 的人平均减重将近 20 斤。体重的减少,是他们饥饿的证明。那时通胀率达到 800%,今天能买一袋面包的钱,明天只能买半袋。当地人工资在发下来的那一刻起就开始贬值,物价翻倍只需要 18 天。
身体的记忆比任何经济数据都要深刻得多。当一个国家的货币信用崩塌,人们不会等死。他们会开始用脚投票,只是这一次,他们逃离的不是国土,而是货币。
在委内瑞拉,这场无声的逃亡最终汇成一条地下的金融暗流,它的名字叫「稳定币」。
这个故事,讲的是那段「减重 20 斤」的饥饿记忆,如何一步步让一个国家的货币主权在稳定币的冲击下松动、瓦解。而一切,都始于那张空荡的晚餐桌。
从饥饿到逃亡
2013 年 3 月 5 日,查韦斯去世,终年 58 岁。这位曾用石油收入将贫困率减半的委内瑞拉领导人,留下的是一个建立在高油价之上的繁荣幻影。在 2001 年至 2013 年间,委内瑞拉的石油出口收入相当于三个「马歇尔计划」的资金体量。
一个仅有三千万人口的国家,靠石油赚到了巨额财富。查韦斯用这笔钱国有化石油工业,用利润去补贴食品、教育和医疗。失业率和贫困率下降,人均收入翻了一番。那是一个看似被希望照亮的时代。但所有繁荣都立在同一块脆弱的地基上。
马杜罗继任时,运气很好,赢得了 50.6% 的选票,但他却没能继承查韦斯的运气。石油价格很快开始暴跌,庞大的公共开支戛然而止。
钱,花光了。
2014 年 1 月 23 日,暴力、饥饿和恐惧在街头交织。反对派领导人发起罢免马杜罗的运动,数千人走上街头。到 2 月,抗议遍及全国。三个月的冲突里,数十人死去。
同年 12 月 30 日,委内瑞拉央行承认经济已陷入衰退。油价暴跌,通胀率突破 63%,政府削减公共开支,食品和药品开始短缺。贫困重新涌回街区。但那只是序章。真正的崩塌在两年后到来。
2016 年,通胀率飙升至 800%,GDP 下滑 18.6%。三年间,国家丢掉了三分之一的经济体量。食品短缺率高达五成到八成,药品几乎买不到。面包店门前排着长队,有人一等就是几个小时。
美元成了稀缺的信仰,逃亡成了唯一的自由。
只是,大多数人还在原地,坚持、耗尽、忍耐。他们的身体在记录这笔账。2015 年 至 2016 年间,委内瑞拉人平均体重减少近二十斤,81% 的家庭跌入贫困线以下,九百六十万人每天只能吃两顿饭,或更少。
那二十斤的减重,不只是饥饿的痕迹。它成了玻利瓦尔的墓志铭。
两年后,通胀数字变得堪称荒诞,通胀率飙至约 1,700,000%,最终逼近 2,000,000%。委内瑞拉陷入人类经济史上罕见的恶性通胀。
那一年,联合国难民署的报告记录,委内瑞拉超过三百万人因食品和药品短缺逃离家园,占全国人口的五分之一。
他们去了哥伦比亚、巴西、秘鲁。有人在餐馆洗盘子,有人在工地搬砖,有人在超市做收银员。他们带走的是劳力,留下的是空荡荡的城市。而那些没能离开的人,只能寻找新的活法。
街头商店门口,开始贴出一句话:「我们接受加密货币。」
那减重二十斤的记忆,让人们明白,等待被拯救不如自己换一种钱去使用。玻利瓦尔已死,生活还得继续。
在废墟之上,一个新的金融生态悄然生长。那是一片货币的荒原,美元的影子分裂成了三种形态。
玻利瓦尔之后
2017 年,马杜罗出现在电视镜头前。他宣布推出一种与石油挂钩的加密货币,Petro。他说这是「未来的货币」,将拯救委内瑞拉的经济。
政府铺天盖地地宣传,声称 Petro 由石油储备作背书,会为国家带来新的希望。可在首都加拉加斯的街头,没人相信。人们记得政府的承诺,也记得玻利瓦尔的崩溃,更记得二十斤的体重消失。
同样是在那一年,街头商店门口开始出现「我们接受加密货币」的标志。那是一次公开的宣言,商家们试图在崩溃的经济中找到新的出路,但很快就遭遇了打击。
Petro 声称与石油储备挂钩,但没人知道究竟挂钩了多少。区块链系统屡次故障,主要交易所陆续下架,腐败传闻不断。企业报告系统异常,政府却鲜有回应。
信任,依旧缺席。
更致命的是,Petro 从未解决根本问题。2023 年,委内瑞拉的通胀率仍高达 359.99%。一个由政府发行的加密货币,无法拯救一个已经失去信用的政府。
2023 年春天,国有石油公司 PDVSA 被曝出利用加密货币结算石油出口、套取外汇,涉案金额高达数十亿美元。数名高官被捕,财政部长辞职,马杜罗政府下令全面整顿加密交易。那之后,街头的「我们接受加密货币」标志消失了。
政府说不许用加密货币,人们却没有停止使用,他们只是把交易从柜台移到了手机里,从公开到隐蔽,从实名到化名,从监管到灰色,这是生活的退路。
2024 年 1 月 15 日,Petro 彻底关停。
Petro 的关停揭开了一个悖论。加密货币的价值,在于不依赖中心化权威的信用。而当政府试图用权力去背书这种「去中心化」,它的命运在一开始就已经被写好了。
人们拒绝 Petro,不是因为它是加密货币,而是因为它来自政府。当一个政权让本国货币贬值七成,让通胀率飙升至那般地步,它发行的任何货币,都不可能重新赢得信任。技术可以改变货币的形态,却改变不了货币的本质。
货币的本质,是信用;而信用,不会诞生在区块链的代码里。技术不能替代信任,区块链也救不了一个失败的政权。
与此同时,在币安等平台上,委内瑞拉的普通人用化名交易 USDT,生存法则在口耳相传。
从那时起,街头的交易不再需要玻利瓦尔,也不需要信任政府。手机里的数字货币,成了人们最后的避难所。Petro 消失了,而 USDT 开始渗入这个国家的每一笔交易。
那时,Vanesa 正在加拉加斯北区的一间小公寓里。她是一位数字游民,替外国公司处理文件与客服沟通,报酬以美元支付。为了保住手里的钱,她会第一时间换成 USDT。
Vanesa 想把手里的 100 美元换成玻利瓦尔,她有三个选择。
第一个,是去银行。工作人员会照本宣科地告诉她,按照官方汇率,100 美元能换一笔看起来很可观的钱。可那只是账面数字。真正能拿到这种汇率的,只有政府部门或有关系的人。那是权力的汇率,不是她的。
第二个,是去街头黑市。那里总有人低声问:「换钱吗?」那里的汇率更接近现实,但风险也同样在那儿。有人被骗,有人被警察带走。那是街头的汇率,要靠运气。
第三个,是手机。她打开币安,输入一个化名。对面也是化名。挑一个价格合适的买家,十五分钟后,交易顺利完成。
在 2025 年的委内瑞拉,一笔 100 美元的兑换能有三种结局。官方的汇率是幻觉,黑市的汇率是冒险,只有藏在手机里的那一种,才是真实的。
2025 年 6 月,委内瑞拉政府做出一个意外的决定,将允许国内私营企业在贸易结算和货币兑换中使用稳定币 USDT。这是一种不得不的让步。有三股压力逼着它低头。通胀在五月重新加速至 26% 的月增幅;美国的制裁切断了外汇通道;经济濒临干涸,政府需要新的美元流入。
一个月后,据当地分析公司Ecoanalitica估计,政府通过规定的银行向私营企业出售了1.19亿美元的加密货币。政府自己,成了卖家。
当人们需要一种货币时,没有政府能阻止它。
人民的货币
2025 年的一个普通下午,Vanesa 坐在加拉加斯的公寓里。她的工作报酬通过外国金融应用以美元支付。她用这些美元购买 USDT,当她需要玻利瓦尔时,她再把 USDT 卖掉。
「今年官方汇率和市场价格之间的差价一直在增加。」Vanesa 说,「如果你把各种因素都算上,用 USDT 的话每兑换 100 美元可以节省多达 14 美元。」
在一个年通胀率如此之高的国家,14 美元意味着一周的食物,意味着一次看病的费用,意味着生存与挣扎的差别。
「但这些都在灰色地带。」她说,「没人能说清我是不是在洗钱,但这就是我养活自己的方式。」
这种化名交易不违法,却也不受保护。马杜罗政府选择默许,因为这是稀缺外汇进入国内的重要途径。
Vanesa 并不是个例。2025 年 9 月的数据显示,稳定币已占委内瑞拉一万美元以下交易的 47%,加密交易活动同比增长 110%。自年初以来,玻利瓦尔再次贬值 70%,年通胀率攀升至 229%。
在 Chainalysis 发布的 2025 年全球加密货币采用指数中,委内瑞拉位列第 18 名,按人口调整后排名第 9 位。虽然稳定币是今年被讨论最多的的「技术创新」之一,但对于委内瑞拉来说,这代表着经济崩溃的延续。
如今,从支付水电费到购买食物,从交房租到买汽车,USDT 都能派上用场。当地人管它叫「币安美元」,它已经取代玻利瓦尔,成为事实上的日常货币。
稳定币之所以广泛流通,是因为它与美元挂钩,能在剧烈波动中提供对冲。对委内瑞拉人来说,这意味着一种相对稳定的生活方式。
这样的局面背后,是三类人的命运。
第一类,是那些留在国内的人。
他们经历过减重二十斤的岁月,身体记住了饥饿,也记住了排队买面包的漫长等待。到 2025 年,他们用 USDT 储值、换汇用于生活,不谈区块链,也不关心「去中心化」,只关心今天的钱还能不能买到食物。
第二类,是离开的人。
自 2018 年以来,超过三百万人逃离委内瑞拉,去了哥伦比亚、巴西、秘鲁,做服务员、搬运工、收银员。他们寄钱回国,支撑着留守的家人。传统汇款渠道平均收取 6% 的手续费,寄 200 美元要付 12 美元;而通过 USDT,成本可以降到几乎忽略不计。研究显示,大约一半的委内瑞拉移民用加密货币汇款,对他们来说,那是维系家庭的生命线。
第三类,是连接者。
他们多半像 Vanesa 一样,在国内为外国公司远程工作,既能接收美元,又能接触加密市场。他们让资金在内外之间流动,让逃离者寄出的美元变成留守者手里的玻利瓦尔。
逃离者把钱汇回国内,留守者用这笔钱维持生活,连接者让交易更顺畅。彼此互不相识,却通过手机和化名织成一张看不见的网。这个网在地下运作,支撑着数百万人的生活。
灰色地带从来不是选择,而是被迫的栖身之所。政府之所以接受 USDT,是制裁与通胀压力下的妥协。人民依然选择 USDT,是饥饿记忆留下的本能。
在委内瑞拉,货币主权是被抛弃的。当一个政府再也无法守住本国货币的购买力时,人民会自行寻找出路。这一次,他们并没有离开国家,而是离开了玻利瓦尔。
传统意义上的货币主权,建立在三根支柱上,即发行、定价和使用。政府通过垄断发行权掌握铸币,通过设定汇率掌控价值,通过法律强制流通。可在委内瑞拉,这三根支柱早已摇摇欲坠。
稳定币的崛起,让货币主权不再是一个政治或法律概念,而成了市场选择的结果。当 47% 的小额交易都以稳定币结算,每一次点击「确认交易」的动作,都是一次无声的投票。
稳定币在崩溃中的角色是双重的。它像救生艇,让人们在通胀的洪水里活下去;也像掘墓人,每一次交易都在继续埋葬着玻利瓦尔。这场变局源自人民的本能,是对委内瑞拉政府信任的终结。而正是在这样的终结中,货币主权的意义,被重新改写。
三种美元,一种现实
交易完成,Vanesa 省下了 14 美元。她合上手机,走出公寓。街上的商店门口早已不再挂着「我们接受加密货币」的标志,但她知道,只要打开币安,通过稳定币换汇,就能买到任何需要的东西。她的冰箱里有食物,她的手机里有余额。她不知道每次兑换 USDT 时对面是谁,也不在乎是谁。
街上人来人往。有人刚收到海外汇款,有人正用 USDT 结账,也有人仍在黑市排队换美元。每个人都在自己的轨道里挣扎、生存。这就是 2025 年的委内瑞拉。
将近二十斤的减重,是玻利瓦尔的墓志铭。一个国家的货币信仰,是刻在记忆里的。当人们的身体记住了饥饿,他们就会抛弃那个让他们挨饿的货币。
货币的生命力,不来自政府的背书,而来自人民的信任。就像 Petro,当政府失去信用时,它发行的任何货币都会一同坍塌。
当一个货币再也无法换到食物时,人们会去寻找新的货币。稳定币是这种信任的迁徙,它带着美元的影子,穿过封锁、越过边境,流进那些没有希望的国家。
委内瑞拉真正的货币,不在国库里,也不在法令里,而在那一部部屏幕发亮的手机上,在那些曾经饿过肚子的身体记忆里。